去福建看土楼,是一场计划之外的旅行。
从杭州一路南下到漳州,吹尽了海风,看够了潮汐。
不知初萌的春意是否已经吹进闽南的山野之间,于是在新年的第一个晴天里,我们调转车头,走进了福建漳州南靖县的塔下村。
从东山到南靖,暮色越来越浓,眼看着天从瓦蓝变成群青再擦上乌黑,地图上的弯弯曲曲,耳边的水声缠绵,都成为黑夜里行路时凭空的寄托。想象着如果是在白日,这里是几多险峻,那里是何等清秀。
不知是翻过了多少座山才看到山谷间的星星灯火,一时涌起久违的心安。
在进入这个青山围合的客家山村前,我只知道电影《大鱼海棠》中那个神秘曼妙的世界在这里诞生,被誉为“东方古堡”的福建土楼在山间林立。
01
转过最后一道弯,和暖的夜风从打开的车门中窜入,大朵大朵的烟花瞬间在头顶绽放,我才看清火光下的那一栋黑洞洞的建筑就是动画电影中古老而庄严的神之围楼。
不远处石桥上的点点烟火也呲呲地燃烧着,映照出群山、房屋、拱桥和人的轮廓,最后落入缓缓的溪水中,湮灭在虫鸣里。
我把它称之为一种浪漫却不可求的欢迎仪式。我仰着头呆望着,这一刻的澎湃,像是心中奏起了贝多芬的《欢乐颂》。
沿着溪边的土墙走就到院门,院子里刚好在播着《大鱼海棠》,电影和现实的界限在树影间变得愈加模糊。
我还在流连院子外的烟花和人声,还没有平息一路的颠簸与心惊,一杯热洛神甜茶、一碗客家腌面就轻而易举地把心收了回来。
02
穿过青苔蔓生的院子,登上窄仄的木楼梯。
这五栋土楼里总共不过26间客房,可它们却已见证了百年的历史,其中最古老的稻孙楼已在这里守候了180个年岁。
当住进这样的房间时,人是敬而畏之的,对美和对历史的小心翼翼,让人更懂得珍惜。
每一件家具都有故事,每一个摆件都有生命。开窗见山,推门遇古。
我甚至不知道该称这里为酒店民宿呢,还是博物收藏馆。或是一种度假方式吧,一种在地体验式的旅行。
我们所入住的空间都由当地的土楼改建,所吃的每一餐都用在地的食材烹调,所体验的每一项活动都是此地此时的艺文。
山里的夜,在酝酿着的,或许是一场客家酒会,或者是个露天电影之约,也可能会给你一个萤火虫之夏。谁也不好说,只有来了才知道。
我们躺在床上望着尖顶的木屋梁,万物俱寂,黑夜在流淌。
03
山间的薄雾一点点散开来,露出一片青翠。
这里的春天来得比别地更早一些,黄绿的油菜花点缀在溪畔,桃与梅也把暖意添得更浓。空气里清冽的味道悠缓得使人飘飘然,老人坐在门槛上颤巍巍地拨弄着手里的活计。
一切都让人感觉到“生”的意味,也感受到生活的真切。
我问当地的老人,这里之所以叫“塔下村”是因为这山上有座塔吗?
他用普通话吃力地解释说,“塔下”是“他乡”的谐音,因为这里的人都是从别的地方移居来的,客居于此,就是所谓的“客家人”。
人秉乾坤志四方,
任君随处立纲常;
年深异境犹吾境,
日久他乡即故乡。
这是在客家流传已久的“迁流诗”,客家人将它记载在族谱上,代代相传。
这是一个族群在异境他乡寻找生存空间与栖息地的一种品质。
在不同种族血统和姓氏的土地上,他们将未知的“异境”改造成“吾境”,陌生的“他乡”也成为了“故乡”,那些随之迁徙而来的习俗及与土地系缚着的风情,都成了客家的记号。
对于常在旅途中的我们来说,这首诗也勾起了一些别的滋味。
我总将路上的每一个落脚点都称为“家”,也习惯将遇到的每件事都发酵成美与好的元素,于是串联起来时,就都成了暖和热的记忆。
04
把我们引进土楼的,是当地老师,也是客家媳妇儿。我们一同拜访河坑七星、田螺坑“四菜一汤”和“东歪西斜”的裕昌楼。
或圆或方,或大或小,土楼的制式结构倒是并无过多变化。
土楼内部并不宽敞,因为防御需要,底层一般都不设窗户,因此通常被作为厨房,二楼为仓库,三楼才被当成卧室使用。
新春伊始,土楼内外都新张贴了春联。
踏入土楼,也就走进了客家人的生活。
每一座楼里都是一个世居的家族。每到春节,出门在外的年轻人都要回到这里,洒扫一新。大家在中堂里摆桌聚会、迎宾待客。
站在土楼中央,仰望头顶这一片用粘土、糯米、红糖等意想不到的材料撑起的晴空,这些屹立几百年不倒的神奇建筑,和这片土地上生养的人,都成为了动人的传奇故事。
05
回到我们塔下村的家。
坐在家门口跟着当地画家一起将土楼一笔一画描摹在樟木板上。
3个小时后,我们就得到了一件独一无二的旅行纪念品,小心地将它捧在手里走出门来。
天已经快要黑下来,下起了小雨。山间起了大雾,青山被缭绕着,三角梅花瓣上滴下新鲜的雨水来,屋檐下挂着一串透明的水珠,石板路被浸润了透着淡绿色的光,整个世界像是一个漂浮着的梦。
过桥进院子,阿姨在院子里架起了锅,柴火哔哔剥剥的。
她笑着喊我们说:画完啦?饿了没?洗洗手下来喝鱼汤呀。
她说下午在山溪里抓了鱼,晚上给大家加餐。
我们端着碗,围着锅,就像是十几二十年前排着队等着大人的奖励一样,按捺不住的雀跃。
06
离开塔下是在一个午后。
从深藏在山里的南靖土楼到杭州的家,近1000km,10多个小时车程,一路却只有3个红绿灯。
这种联结,很奇妙,好像我又能随时回来一样。人和人的距离,也是一样,“近”和“远”变成两个捉摸不透的词。
每天早晚问好的新朋友递过一袋伴手礼,是当地采摘的鲜果,说是聊以慰藉归程漫漫。可道过一声别后,这里的人就都变成再难相见的回忆。
而在塔下的这段山中岁月,也成为无法复制的客家记忆。